这里是腾格里大漠边缘。我仿佛站在生命世界的源头上。溯源遥望,只见黄沙滚滚,烈日曝晒,几束芨芨白茨,强奈塞外疾风,连天摇曳。
它不是《圣经·创世纪》的猜想描绘,有诺亚方舟泛于洪水,借助上帝万物重生。黄花滩似寻觅不到这样的源头。1998年8月许,我最初访河西走廊古浪县的辖地时,始见到这里一片“开天辟地”似的绿荫。
面对的一位农民汉子,叫王三富。他便是这片荒野最早的拓荒者,“创世”开拓仅始于10年前。那时“西部大开发”的号角尚未轰鸣,他只是为了求生,从他祖居的山乡浪湾,举家迁徙,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漠畔。
尽管十年后这里已是一方乐土,我仍不解其初因何“舍火而赴汤”,那是需要一个怎样的生存勇气呢!他的原居再不好也有几亩地、几间房,而这里黄沙漫漫,全无人烟,荒鼠野雀不留指爪!我似乎隐隐听见他十年前的低吟:“唉,原来的住处,土地薄且少,一年所得,入不敷出,儿子娶不上媳妇。”
我不觉记起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……再看这位西部汉子的面庞,布满皱纹和苦楚的希冀,而无一丝上帝的影子,那神情,生死泯灭全无凭借似的,顿时我像是会意了他那遥远浑荒的沉吟。
我站立着,像棵沙棘红柳,被这里的骄阳蒸发尽最后的水分,化作蒸汽腾空而去;远眺流沙,任它旋飞肆虐,沙梁如刀,沙丘如坟,一座座极迅极速地驰掠天边。我面黑如焦炭,身弱如枯槁,但气正身直,俨如与这西部汉子呼吸与共,相濡以沫,经受着生命的罹难和再造。
河西走廊,倚巍峨绵延的祁连山脉撒下四郡十州城池百座,地域之辽阔“不知其几千里也”。自古塞马牧歌,驼铃叮咚。我常以为,这辽阔的地域蕴育回荡着一股天地灵气,即一切生物之顽强的生存意志。古浪县,地处走廊东门,两面高峡形成河西咽喉。我下榻的古浪宾馆,见一幅字画有这样的诗句:“开源从汉始,辟土自初唐,驿路通三辅,峡门控五凉”。但这里经济不很发达,县城不大,楼宇街道亦不甚繁华。川区农业较好,农民还算丰衣足食,县乡建有一些工矿企业,生产蒸蒸日上,可谓距“小康”不远矣。然而离开河谷川地,那广大山区农村,其土地之贫瘠,生活之苦楚,则是笔者一时难以描述的。
我曾走访过那南山区的许多乡村,祁连山浅山区满目黄土山包高低错落,沟壑纵横跌宕,薄瘠的田亩窄小狭长,斜挂在山坡上下。亩产仅两三百斤,还得看天是否降雨。雨季多有山洪,难阻水土流失,洪冲沟陷沟越大,村庄田亩便越小。农民们只得积资垒石筑坝,横拦在沟壑间,一阶、一阶如同天梯,叫做“小流域治理”。而人畜饮水又困难非常,靠打井,或积蓄雨水。笔者见到几眼机井,深数十丈,上百米,农民告诉我,这机井是联合国投款帮助打的。
听到这儿,耳边似闻“春风不度,羌笛怨柳”之声。更晓得我们的国情,噢,这样瘠薄的山地,人何以堪!我想,这就是王三富最初迁徙荒野在所不辞的动因了。
他个头不高,身板却厚实,没读过多少书,不晓得地利天时。初来时,连顶茅草棚也没有,他就在这无遮无蔽的野滩上挖个坑,打些芨草盖在顶上,往内一钻,安顿了妻小。如一窝旱獭夜眠地下。携来的驴骡牲畜、锅碗灶具皆裸露在滩上披着星光月色。
我想,笛福所写的鲁滨逊寄生的那孤岛,也比这里富饶多了!起码有树、有水,有猎物。而王三富除了双手,还能有什么呢?但他生存了下来。他择了块草色滋润的地方掘井挖砂,30米、60米、80米,直至挖到140米深处,这眼腾着几缕黑烟的井穴下始涌出地下水。
经他劝说同来此地的还有8户亲朋,他们没有钱,雇不起钻井队,打一眼机井需要20万元。他们只能靠人力,吊起一只滑轮用绳索系筐,人下到那如黄泉之路的深冥处打挖,地面上肩扛臂拽驴骡拉索。我猜想不出那爹妈娃儿驴马牛骡拉纤负重呼喊嘶鸣,是怎样一幅场面!10年后我伏在这井边往下看,黑森森冥幽幽,无一丝亮色和水气。再抬头望望井旁那座泥土歪斜、梁椽不整的泵房,从远处拉来一根电缆。王三富说,他把几辈人积攒的和变卖家当的钱,都花在了这儿。随后雇请来几台拖拉机、推土机,没日没夜地推沙除丘,直至露出土层,可以种粮食了。
我来到这儿的时候,这儿已经成为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园绿洲了。它与地图册所标示的“黄花滩子”,已面貌天壤。白杨参天,水渠纵横,夏麦已收,秋禾正旺。苹果园果实累累欲坠。尤其那水渠笔直而长,与路面交错有序,转向调头由高入低,弯埋于地下,复钻出陆上,此技术乃依阿基米德的“倒虹吸”定理。
王三富和村民们陪我参观,摘下苹果让我食,其味甘甜。一瞻千亩碧绿,农人稀疏,静静传来三两声鸡鸣马嘶,更食出些许“不知有汉”之味。
黄花滩,如今已有24户农家,均系贫苦山乡迁徙而来者。不仅如此,此近旁还出现了数几绿洲,叫做四墩滩、白坂滩、马鹿滩等,乃效仿者所辟。也是古浪县政府推广王三富创业精神,使之光大。并在此新设建制,派来干部,成立了“黄花滩乡政府”。
我来到王三富家,那院落在一条规划整齐的村街上,街旁邻里相依,青砖灰瓦,房屋尚新。看不出这位致富带头人有什么出众的“暴富”。屋内挂满书法字画,乃为一个农民的习墨,其中一幅,写着“德众仁里”。聊起来才说,他当过这里的村支部书记,还任过省人大代表,如今都已谢任。
我离别时复走进腾格里远眺,口不能言,只觉一道道飞扑的细沙,从我面颊边掠过……